媽閣是座城 -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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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在的梅曉鷗看著十年前的梅曉鷗,就像看電影中一個長鏡頭,從賭廳一直沖進房間的門。然後也像是個電影鏡頭,她在閉上的門後站了片刻,掃視一眼這個布置優雅的客廳。一般電影裏用這個鏡頭來隱喻和象征:女主人公掃視的是自己的生活狀態;在永別這種生活狀態,那生活那狀態好或壞,都是自己一段青春生命。這個終結性的掃視,是爲了把這一截逝去的青春生命封存起來;留給未來去緬懷。留給二○○八年的梅曉鷗去緬懷。當時的梅曉鷗來不及懷想任何事物,只想到一件事:錢。

 
  她跪在壁櫥前,拉開櫥門,露出放在倒數第二層的保險箱。她喘了一口氣,發現自己按密碼的手指在發抖,昨天吐出去前天的三餐,今天又吐出早晨的一餐,她沒有餓得虛脫就是奇迹。虛脫也要等她拿著鈔票離開這裏再說。保險櫃打開了,裏面什麽也沒有。她伸手進去劃拉一下,劃拉出兩本護照來。那不小的一堆鈔票像個美夢一樣來了,又像個噩耗一樣走了。她的如意算盤碎得七零八落。
  盧晉桐怎麽破了她的密碼呢?他在美國讀了幾年計算機,也不足以讓他破保險櫃的密碼呀!盧晉桐在記憶上是個超人。曉鷗昨天重設的六位數密碼是一個重要日子,盧晉桐必須做一回曉鷗,把她認爲的所有重要日子先確定下:她認識他的日子,她父親去世的日子,她確診懷孕的日子,她父母和她弟弟的生日,他給她發求愛的e-mail的日子?原來昨天晚上她睡著之後,他就坐在她現在的位置上,作爲梅曉鷗細數家珍一般數著她可憐的經曆中重要的六位數。不得不承認他是在乎她的,只要跟她有關的六位數他都記得。輸入保險櫃的秘密數碼是她母親的生日,她把母親也拉進來,跟她一塊看管三寸厚的鐵門中那小小一堆財富。母女倆也沒有敵過盧晉桐。

 
  曉鷗扶著壁櫥的門框,慢慢站起來。才多大一會兒,她都老了。壁櫥上有鏡子,她看見一張尖下颏的黃瘦臉,兩只眼睛下兩攤烏黑,是淚水溶化的睫毛膏,似乎眼睛下面還有兩只眼,口紅也移了位,似乎唇外還有唇。難怪女洗手間的四個人一動不動地瞪著她。她的樣子既可憐又龌龊,一個不遠萬裏從古老東方來的小東西,天生只有兩件事可做,造孽于人和被人造孽。
  她狠狠地洗臉,把自己的發式也改回認識盧晉桐之前的馬尾,露出她圓圓的額。這還是個稚氣可笑的額,不管那一層腦殼後飛轉著多少惡毒的念頭。她記得錢包裏有他塞進去的兩千塊錢和一張信用卡以及一張健康保險卡。夠了。那樣的手術能費什麽事?不會收費很高的。
  在賭場大廳,她看見了盧晉桐,大廳噪音太大,她只看見他左手短促有力地比畫手勢,右手拿著手機,脖子因將就手機而向前探,饑急了就著碗邊喝粥的貧賤模樣。這個中級幹部的兒子從父輩就脫貧了呀,而這體態從他餓死的祖輩通過精血秘密流到他身體裏,在這一刻返祖,活靈活現。他對錢的激情,對橫財的渴望不是他一個人的;幾輩人、幾十輩人都窮夠了,積存起那麽多渴望,在他身上大發作。他是在替那幾十輩人搏,替幾十輩人走火入魔,一舉替他們脫貧。甚至替梅曉鷗的祖先梅大榕實現妄想。葬身魚腹的梅大榕的故事是曉鷗漫不經意講給盧晉桐聽的,像講個笑話,誰家不出幾個敗類?梅家的敗類倒是有骨氣,輸成光腚把腚和臉面一塊藏進太平洋,也不拿出來見家鄉父老、妻子女兒。當笑話聽的盧晉桐也許狠狠記住了笑話的慘處,順便也替梅大榕搏一把,把跳海的仇報了。
  曉鷗看見盧晉桐消失在一棵室內棕榈後面,那短促有力的手勢卻不斷從樹幹後冒出來。她走過去,站在植物這一邊。盧晉桐在和老婆通電話,曉鷗很快聽出是因爲她。盧晉桐一口一個:“隨你的便!”想象得出來,老婆發現下水道沖了繁華大街,正一哭二鬧三上吊,而盧晉桐就是“隨你的便!”他都輸成癟三了,還怕你上吊?

 
  聽他挂電話,曉鷗趕緊向門口走。就在她鑽進出租車的刹那,他追出來了。還想拽呢,出租車在曉鷗的指令下全速駛出。駛出去一英裏,司機和曉鷗開始問答。
  “那個男的是不是要傷害你?”
  靜默。
 “差一點他就抓住你了,幸虧我的車啓動快!”
  靜默。有關拉斯維加斯的警匪片深入人心。
  “你沒事吧?”
  靜默。
  “你懂英文嗎?”
  “懂。”
  “那請你告訴我,你要去哪裏。”
  “醫院。”
  “什麽醫院?”
  “?”園林設計的應用英文中沒有婦産科這個詞。
  
  “哪家醫院?”
  “大醫院。”
  司機把車掉個頭,駛上徹底裸露在沙漠驕陽下的寬闊馬路。白天的拉斯維加斯傻呵呵的,全是晃眼的太陽,毫無陰影,花木修剪得如同塑料仿制品一樣整齊鮮豔,似乎是誠心誠意提供給人們一個美好到虛假的生活環境。誰能想到它藏著那麽多把戲,玩的就是人本性中的醜陋和脆弱;人本性中的脆弱和醜陋都是最貪玩的。看看那些帶花園的住宅吧,也許房主大部分是賭場員工,若沒有爲了不良習性雲集而來的人群,他們掙誰的錢?拿什麽付房貸、水電和一日三餐?
  車在縣醫院門口停下,曉鷗付了賬,拎起行李下車。司機有些擔憂地看著她。她明顯不正常,明顯地發生著一個悲劇故事。拉斯維加斯天天發生大故事,每個故事都有犧牲品,司機管不過來,跟她再見了。
  曉鷗費了不少勁才讓急診室的護士明白她要幹什麽。護士告訴她人工流産不是急診,要跟婦産科預約。曉鷗轉過身,正要離開血腥味濃重的急診室,卻倒在地上。這兩天她的胃入不敷出,沒有可消化吸收的,只能消化她的內存。剛才拒絕她的護士跑過來,把她抱住。從非急診到急診其實蠻容易。她的血壓降到垂危限度,她的心跳也很衰弱。

 
  那個急救她的護士一句話沒問完曉鷗已淚水滂沱。她那四十多歲的很厚很暖和的一雙手,一觸到曉鷗的身體就不是陌生的,護士撫摩著她的肩胛,才幾天就瘦骨嶙峋的曉鷗成了真正的犧牲品。曉鷗眼淚怎麽也止不住。護士叫她孩子:孩子你太不快樂了!曾經梅吳娘一定也這樣不快樂過,不快樂得能去殺人。五代人之後,梅曉鷗一樣殺死自己的孩子。世上還有比殺自己的孩子更絕望的女人嗎?
  預約的日期是第二天下午。這個貧民醫院不願意任何人占據床位太久。趕緊給這個來曆可疑的中國女人流産,好讓她把床位騰出來,多讓她占一天床位醫院就多蝕本近千元。
  就在她躺在急診室接受體液補給,等待血壓慢慢往上爬的時候,一個男人來了,就在一層布簾那一面。她連盧晉桐的體溫都能辨識出來。學了幾年計算機,英文還不夠他打聽他女人的死活。
  曉鷗在那一刹那發覺自己心裏潛伏的期望:她是期望盧晉桐像此刻這樣突然出現的。她在護士懷裏痛哭是因爲她自己斷送了期望。原來她遠不如梅吳娘有種;她要殺死自己腹內的孩子只是做個姿態,站在海邊不往水裏跳而咋呼“誰敢攔著”的姿態。她拿這個姿態不單給盧晉桐看,給世界看,也給自己看。養孩子是殺手锏,殺孩子也是殺手锏。盧晉桐跟他老婆沒有兒子,他要兒子要瘋了。自從曉鷗確定懷孕,他常常摸著她的小腹,幸福得弱智,對著那裏“兒子、兒子”地語無倫次。
  隔著一層簾子曉鷗聽護士和大夫低聲討論:這中國小子一定是剛來的那個中國女孩的男人,中國女孩躲的就是這狗東西。護士決定絕不讓他找到可憐的中國女孩,他跟她的關系一看就罪惡,已經把她犧牲得沒了血壓,只剩下喘氣和流淚了,只剩一張皮一副骨架了,可憐的東西,讓我們救救她!美國人的愛好之一就是救人,護士和大夫的專業和業余愛好都是救人。

 
盧晉桐被他們趕出了急診室。曉鷗此刻又哭起來,她哭自己不識好歹,浪費護士的好心,躺在這裏開始怨恨,怨美國式救援太強勢,使她不好意思沖出簾子跟盧晉桐破鏡重圓。盧晉桐鬥不過美國人民,弱小地退出去了。美國人民簡單的善良和熱忱不允許藕斷絲連、愛恨不清;這是個非黑即白的民族。護士此刻撩開布簾子,一個拯救者的使命完成得很好,使她這一天內容充實。她抱住曉鷗,千篇一律地說著此類場合中都會說的句子:“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她大哭起來。挽救和被救怎麽這麽擰巴?拯救者怎麽這麽不想懂被救者?被救者怎麽才能讓拯救者懂得中國就是發明藕斷絲連這個成語的地方?

 
  原來盧晉桐沒有離開。他就等在急診室門口。曉鷗我不信你一生一世不出來。一聽見曉鷗的哭聲,他聽見號角了,立刻向布簾子後面沖鋒。進了簾子,他跟曉鷗比著哭。曉鷗你不能殺了我兒子啊!曉鷗你必須給我最後一次機會啊!?整個急診室成了通俗劇舞台,連剛從槍戰裏被拖下來的嫌疑犯都自愧不如,還是人家中國人的戲好看。
  護士和醫生此刻像是忘了台詞和動作,只好束手,讓這對中國男女自己推進情節。
  盧晉桐發誓再也不賭了。所有狠毒的咒詞都用出來,老爹老娘一個都沒得跑。梅曉鷗用哭腫的眼睛白了他一眼:姓盧的你的誓言狗屁都不如,狗屁還臭一陣。他只愛曉鷗和兒子,只要他們好好活著,他做狗也無妨。這話她不信,但她愛聽,垂著淚讓這句話補藥一樣進入她虧空的身體。跟我回去吧。我不。回去吧。不。真不回去?她聽出這句話的陰森。他的目光也是陰森的。隔著一層白布簾子,他想殺人還是怎樣?
  “梅曉鷗,”他說,“我問你最後一次,你信不信我盧晉桐發的誓?”
  她害怕了,覺得他體內在運行一個大動作。不過她還想嘴硬一下,說他的誓言她聽膩了,耳朵生繭了。

 
  盧晉桐從襯衣下抽出一把刀。她嚇得連叫喊都忘了。其實他動作很快,她真叫喊也來不及,用俗透的形容就是“閃電般地”。刀落血出。他的臉從微微醉紅到青黃、到灰白?
  等曉鷗恢複意識時,她已經錯過了通俗劇的高潮。那一根被剁下的中指已經被拿出去,被裝入一個糞便檢驗的塑料盒。盧晉桐由于失去一根中指而得到護士和大夫一級拯救待遇,馬上被送往一位專家診所,那根被放進糞便檢驗盒的中指也馬上被冰塊速凍,和他同行,一塊去往專門拼接殘肢的手術室。
  曉鷗趕到接肢手術室外,恰好手術圓滿成功,盧晉桐給了曉鷗一個孱弱的微笑。兒子還在吧?曉鷗以淚作答。現在你相信我了?曉鷗一扭身,把脊梁朝著他。他說他是誠心誠意不要那根手指頭的,可多管閑事的美國佬不讓,非讓他把手指再認領回來。他問曉鷗信不信,她不信他隨時再剁斷它。曉鷗說他再剁她就真走了,讓他一輩子再也見不到她。
她說到做到。兩年後他剁斷那根費了專家半天工夫對接上的手指,她帶著一歲多的兒子消失了。什麽都不會讓他改悔。什麽都沒能讓梅大榕改悔,那一點梅大榕自己是清楚的,因此他不幹這種斷指的麻煩事,要斷就把氣斷了。盧晉桐不如梅大榕那樣深明大義,對他自己的本性殘次看不清,以爲斷指能治那殘次。而曉鷗明白他不過是演苦肉計,爲曉鷗和家人演,也爲他自己演。他還剩九根手指,還夠他演九出苦肉計。而曉鷗看兩出就看絮了。

 
  他第二次把那根帶著一道環形疤痕的中指放在桌沿上,舉起刀?很多年後曉鷗都能在記憶裏重演那一系列動作,重演的時候她還能看見當時的自己。背景聲音是兒子的大哭。兒子當時被鎖在育兒臥室裏。她攔都沒有攔盧晉桐。只是在那聲悶響發生的時候,她垂下頭、閉緊眼、咬住牙關。那截微微彎曲的中指落在地上,指尖指著蒼天。盧晉桐在自己的壯舉之後倒下來,連疼帶怕,倒在自己的血裏,順著斷指所指的方向看著天。天是典型的洛杉矶的天,一絲雲也沒有,她的後花園玫瑰瘋狂開放。此後的一個禮拜,房子就會換主。他是預支了房子的首付款去逛賭城的。
  梅曉鷗再聽到盧晉桐的消息是三年之後。他到底還是把她找到了。有人把她的手機號碼出賣給了他。她說她不會見他的,兒子也不知道自己有父親。他真的不賭了。對不起,她不想知道他的事,賭也好不賭也好。他把中國找遍,美國也找遍,都沒找到她。她怎麽會讓他找到?從他第一次自殘她就開始鋪自己的後路,偷窺一個藏身之處了。她預感他又是一個梅大榕,發誓是誠心的,毀誓也不是故意的。有種熱病就是這樣,到時它就複發,因此曉鷗在手機裏告訴盧晉桐,她不怪他,只怪那絕症。然後她把手機挂了,往對面牆一砸。
  十年後她也同樣不怪史奇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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