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閣是座城 -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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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閣是座城 第二章

 
  她和段說好一小時後在酒店大堂見,由阿專開車去MGM的西餐廳。她正好趁機打幾個電話,同時慢跑三公裏。其中一個電話就是要打給史奇瀾的老婆。剛要去換運動服,老劉閃現出來,一臉堆笑。
  “剛才段總背後罵我沒有?”老劉問。
  “罵了。”曉鷗也笑嘻嘻的。
  “罵我啥?”
  “啥都罵了。”
  老劉從曉鷗的笑容裏探明段總什麽也沒說。段總剜了那一眼,什麽罵人的話都省了。什麽髒字比那一眼更具殺傷力?
  跑步機的傳送帶開始運行了。梅曉鷗腰帶上別著手機,耳機插著耳塞,右手在手機上一按。史奇瀾辦公室的電話號碼被她專門輸入,只需按一個字母就接通。一千多萬欠款把他老史提升成首席VIP。史奇瀾的老婆叫陳小小,曾經是身懷絕技的雜技演員,跟史奇瀾一塊創業時只有十七歲。陳小小總是靠得住,在北京那頭接電話。一聽是曉鷗,她立刻請“曉鷗姐等一會”。曉鷗邊跑邊想,陳小小一定是去關辦公室的門了。那是在北京郊區的一家硬木家具廠的辦公室。史奇瀾鼎盛時期,有十多家工廠,光是收集的全世界名貴硬木就富可敵國。現在他輸得只剩北京一家原始廠和一庫房存貨了。
  “曉鷗姐,你快來一趟北京吧!”小小氣喘籲籲地說。
  “怎麽了?”
  “奇瀾不止欠你一個人錢;最近我才知道,他在外面到處跟人借錢!這幾天有人到家裏來要賬,到晚上都不走,地毯上沙發上到處躺。他不見了!”
“誰不見了?”
  “老史不見了!”
  小小剛才關門就是要告訴曉鷗老史不見了的消息。
  “你趕快來一趟北京!”
  曉鷗不知道她去北京于事何補,能讓消失的史老板複現?
  “我要你來北京,是讓你挑一些值錢的存貨。我們庫裏還有兩件黃花梨的鎮店之寶,你拖走吧!奇瀾欠你的債欠得最久,應該盡著你把好東西先拖走,不然其他債主動起手來,拍賣我們庫裏的東西,老史就再沒指望還你錢了!”

 
  陳小小從她瘦小身子裏發出緊急呼籲。曉鷗給陳小小出主意,讓她找律師走動法院。法院出面跟史奇瀾所有的債權人談判;所有珍貴木材和成品都暫歸法院封存,同時給史老板一段時間恢複生産,每年的産值償還一部分債務、本金和利息。陳小小認爲債權人不都像梅曉鷗這樣溫柔、上檔次,他們大部分比人渣高級不了多少。曉鷗急切地告訴陳小小,這不僅爲了還債,更重要的是給史老板一次浪子回頭的機會。這句話對于小小是十分中聽的。浪子回頭,回頭是岸,一旦老史上了岸,哪怕赤條條地上岸,她陳小小都有活頭了。她嫁給老史的時候,嫁的近乎是赤條條一文不名的好男兒。史奇瀾多才多藝,赤手空拳,用好話都能把小小這種女孩子哄進被窩。曉鷗一面慢跑一面催促小小找律師,嗓門大起來。她從對面的鏡子裏看到健身房仍然空空蕩蕩,她可以放心大膽地向北京的陳小小喊話,給她做軍師。她要小小知道,一旦法院判決下來,爲史老板保住了那些稀有木材和精品家具,老史一定會珍惜這次機會,東山再起。小小聽進去了,在電話裏一謝再謝,謝著謝著就哭了,她哭老史幾年都還不出曉鷗的錢,可是曉鷗對他們還這麽仁義?曉鷗玩笑說她多吃幾年利息也不虧嘛!
  陳小小在那邊哭聲更緊。這是個苦慣了的女人,從小被打上十幾米高的天橋,被打出美輪美奂的空中舞姿,被打得無比珍惜不挨打的日子。她十七歲跟上當時做木雕的史奇瀾,覺得沒有父親沒有哥哥的自己在史奇瀾身上找到了缺失的所有男性家族成員。現在老史最大的債主能給老史一條上岸的生路,她哭的是這個。

 
  陳小小終于道了再見,向曉鷗保證放下電話就去找律師商量。曉鷗又告誡她一條,光靠律師還不夠,法院也要找熟人;海南黃花梨的價值跟黃金一樣,送一件小小的小品還是值當的。小小如同吸噬救命丹藥一樣,吞進曉鷗的每一句話,每句話之後她都使勁地“嗯”一聲。
  挂斷電話她瞟一眼跑步機上的表,這一通電話打了整整半小時。她用毛巾擦了一把臉和脖子,感覺後腦勺的碎發滴下的汗珠流入衣領時的冰涼。陳小小真苦命,比她好不多少。她從跑步機上下來時,克服著跑步機傳送帶帶來的頭重腳輕,突然發現一個人背身坐在劃槳機上悠然自得地旱地行船,四肢動作很逍遙,似乎在兩岸好風景之間流連。她意識到剛才爲陳小小支招的話都給此人旁聽了。反正誰也不認識誰。剛走到門口,那人卻開口了。
“梅小姐,不再鍛煉一會兒?”
  段凱文!
  曉鷗把跟陳小小的對話飛速在心裏回放一遍。不管怎麽樣剛才的話是不該被這個人聽去的。她的職業操守也不允許她的客戶甲知道客戶乙的信息。萬一客戶甲看透了梅曉鷗是個軟柿子,捏捏無妨,讓人欠著一千多萬還不先下手爲強拉他幾車黃花梨、金絲楠木抵債,反而幫欠債方打小九九、搖羽毛扇,他們可就有範本了。
  段凱文微笑地看著曉鷗說:“梅小姐好厲害呀,什麽門道都摸得那麽清。”
  梅曉鷗意識到她們的通話他是全程跟進,她所有的出謀劃策、教唆鼓動,力挺陳小小幹損人而利己的事,等等等等,都被他聽去了。在他心目中那個嬌嗲溫柔,無奈地在男人海洋裏漂浮的梅小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老謀深算,少說有一千個心眼子的女疊碼仔。梅曉鷗知道男人都不喜歡第二種梅曉鷗。盡管他們在跟第一種梅曉鷗打交道時懷疑那層溫柔和淒豔是僞裝,但他們甯願要那僞裝。剝去僞裝的梅曉鷗跟老貓、阿樂們一樣,失去了她作爲弱者的優勢。弱者倚弱賣弱的時候,容易巧勝。

 
  段凱文從地上爬起來,臉上一點汗都沒有。這是個在乎健身的人。
  曉鷗大大咧咧地補充幾句史奇瀾的趣聞,誇張她和陳小小的親密度,然後馬上轉換話題。
  “段總跟我一樣,一天不健身就難受,是吧?”
  “我是想天天健身,在北京老抽不出時間。不健身不行了,”他拍拍腹部,“你看,肚子都起來了。”
  “還好啊!”
“這是餓著呢!”他嘿嘿地笑了。
  他的誠實和坦蕩讓曉鷗由衷地笑了。她和他要不是眼下的關系就好了。她要是在別的場合裏跟他結識就好了。可如果不是他染有惡習,她又到哪裏去結識他?她結識的所有富翁都歸功于他們的惡習。梅曉鷗深知自己是被惡習滋養的人。她的祖先梅大榕以他的惡習成全了梅吳娘,不然梅吳娘不會成爲老家方圓百裏的缫絲霸主。梅吳娘爲梅家創下的祖業歸功于梅大榕的惡習。

 
  晚餐期間,梅曉鷗忽略了十來個電話。但她沒有忽略去看那些來電的號碼。她挨著段凱文坐在庭院裏的西餐雅座。段總點菜很實事求是,前餐他只點了一份,供他、曉鷗和老劉分吃。湯每人都有,但他請服務員給自己來兒童分量的。主菜他爲自己要了魚排配青蘆筍,曉鷗給自己點了一份牛排,大半切給老劉,自己只留一牙兒。媽閣似乎是歡迎人造孽的,糟蹋了大筆的錢之後,人們糟蹋起其他東西更是豪爽,美食美酒美女,都盡力糟蹋。曉鷗其他客戶都是那樣,而這位段總是例外的。老劉主動請纓去餐廳裏挑選紅酒,段總向他揮手應允。曉鷗緊跟老劉進了門,小聲叮囑:“劉司長,適可而止,別挑太貴的!”
  老劉答應著,掃視了一下酒架上的陳列,然後取下一瓶一九九九年的波爾多。他把酒交給一個混血侍應生。
  “段總今天輸了。要是他贏了,我就讓他請我們喝拉菲!”老劉說。他自知很不主貴,投靠段總這類闊佬就是要消費憑他自己能力消費不起的東西,因此對別人的輕蔑他一點都不意外、不難受。他似乎專職就是替人拉場子,替人花錢,替人高興和不高興的。
  侍應生倒了一點酒讓段總先品一口,段總微笑著請老劉代勞。段總在吃喝上都是好說話的人。紅酒是他這兩年才喝懂一點的,十多年前喝一瓶礦泉水都要舍不得一陣呢。段總在半杯紅酒下去之後又自我披露一句。曉鷗想,一杯酒全下去,他就該把傍晚那一肚子詛咒倒出來了:劉司長混蛋,我還以爲你跟著飛機掉海裏去了呢!那個時候到,沖了我的運勢,一把該贏的牌輸了!

 
  但是一頓晚餐下來,段凱文一個字不提賭桌上的事。畢竟是有些風尚的人,有風尚的人明白一些事做得而說不得,比如性事,比如如廁,還比如賭錢。
  第二杯紅酒喝到一半,段總向曉鷗側過臉。
  “曉鷗你這名字真好聽。”
  梅曉鷗寬諒地笑笑,不揭露醉漢會重複他不久前說過的話。
“段總喜歡就好。”她大方地說。那麽大方,似乎接下去就會說,“你喜歡就拿走。”
  “嗯,喜歡。”他把名字在嘴裏品了一番,如同品一口紅酒,然後認真地承認自己真的喜歡。“結婚了嗎?”
  這似乎突兀了一點。曉鷗感到錯愕,臉上一傻。
  “離了。”她淡淡地笑一下,仿佛在說一雙穿壞的襪子,“早就離了。”
  阿專來了,小聲跟曉鷗說了一句話。這句話使曉鷗神色發生的突變連段總和專心貪杯的劉司長都注意到了。曉鷗下一秒鍾就複原了常態。她磊落地對大家說,來了個朋友,她去關照一下,馬上回來。她請大家別爲她突然的離席影響餐後甜點的胃口,這家餐館的甜點絕對不該錯過。
  段總看著她。曉鷗遺憾地對他笑笑:沒辦法,你看我我也不能跟你說實話。
  “馬上回來哦!”段凱文帶一點親昵的威脅對她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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