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閣是座城 -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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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閣是座城第三章
 
   曉鷗跟阿專開車往十月初五街行進,拐入魚鰓巷,再進一個短短的小巷,這就來到了一家小館子。館子裡發出上世紀剩菜的氣味。媽閣很多這樣的小餐館,上世紀五十年代恐怕就是這副孤陋模樣了。多少輸淨了錢的人,因為有這類小館子而不至於餓死。從窄而陡的木頭樓梯上去​​,就看見史奇瀾坐在小窗口。小窗那麼陳舊,把窗外夜色和窗內這個中年男人都弄舊了。
“史總!”阿專替曉鷗叫了他一聲。
  史老闆轉過身。那份蝨子多了不咬的從容勁很足。
阿專先向前跨一步,肥頭大耳地擋在史奇瀾和曉鷗之間:“你怎麼在這裡呢?”這句質問又是阿專替曉鷗發出的。剛才他已經和史老闆見過,他當然已經代表他阿專自己問過史總為什麼在媽閣現身了。
曉鷗上下看一眼這個史奇瀾:上衣是中式的,高檔棉布,白底細藍條,存心模仿農家織布機織出的民間工藝感,下面一條深灰褲子,膝部被兩個膝蓋頭頂出很大的凸包。這是在哪裡抱膝而坐坐出的形狀?是想不開還是試圖想開而去抱膝而坐嗎?面壁還是面對大海?梅家阿祖梅大榕縱身太平洋之前,一定也在甲板上面對大海坐了很久。

 
  “曉鷗我想了想,還就只能來找你。”史奇瀾說。他的手修長纖細,看它們拿畫筆拿雕刻刀的時候,覺得它們非常優美,此刻這雙手交握在上腹前,隨時打躬作揖。
  “你怎麼說不見就不見了?把小小急死了!你知道小小現在還在你們工廠的辦公室裡嗎?”
在跑步機上跟陳小小通電話的時候是十點左右。北京跟媽閣不一樣,夜晚十點就是夜晚十點,郊區被佔用之後的菜地深處只亮著一盞燈,那就是陳小小的辦公室。那樣的孤助無援,哭聲在荒蕪的菜地裡連回音都沒有。
  “她跟你打電話了?”史奇瀾皺起眉頭。
  “你在哪裡藏了三四天?”曉鷗問。
  “不藏不行,給他們吵得腦子不清楚,怎麼想辦法?”
曉鷗想像那些債主派的無賴帶上簡單臥具上門,進了史家的客廳就要安營扎寨,吃史家的伙食標準,史家實在開不出飯他們就從鋪蓋下掏出方面便,自己下廚。史家孩子耳朵裡灌入的都是惡狠狠的悄悄話:“你爸不還錢你的小命當心點兒,哪天上學就再別想放學回家?”“敢跟你爸說,你明天就別想放學回家!”
  史奇瀾十二歲的兒子叫史無前,小名豆豆,十二歲的孩子終於自己做主搬到姑姑家去了。
  “那你該跟小小打聲招呼再躲起來啊!”
  “那娘兒們是頭一個吵我的,我頭一個要躲她!”他說著還微笑一下。他輸光了也不怕,小小對他的感情是輸不掉的。這是他微笑的含意,窮光蛋都有以之擺闊的財寶,小小是他的財寶。他吃準小小沒文化,除了空中舞蹈什麼都不會,兒子給她掃盲都嫌富餘,因此他討飯她都對他死心塌地。
  “你是怎麼過來的?”曉鷗問。 “過來”的意思是過境媽閣。史奇瀾還不上錢,曉鷗在海關把他掛了號,只要他一入境,海關就會通知她。海關沒有通知,證明他沒通過正當途徑進入媽閣。
  

  老史又微笑一下,沒有回答。曉鷗於是明白他是從珠海偷渡過來的。四五千塊錢就有人幹這個,什麼樣的垃圾、破爛都可以被運送過來、過去。老史如今一副做垃圾的坦然。五年前的史奇瀾讓曉鷗還做過夢,那是個容易讓女人做夢的男人:仙風道骨,人間煙火味極淡;你懷疑他用一點點大麻,但很適量;還懷疑他年輕時作詩,當然年輕時人人都把自己寫的半不拉嘰的句子叫做詩。他帶著四十歲男人極少有的素淨的美,走進曉鷗的視野。曉鷗那時在媽閣剛做出點頭緒,史奇瀾是她當時接待的最大闊佬。他一直是中式褲褂,略長的頭髮,一個超齡公子哥,也像公子哥一樣賭起來下手豪壯。最開始他還輸五六局贏一局,後來就不對了,兵敗如山倒地輸,先輸掉兩個工廠,後來印尼和菲律賓的木場也從賭桌上走了。幾億家產,一表人才,可憐現在靠偷渡船當垃圾給運進媽閣。
  曉鷗想到老史剛才見面說的話。他想了想還就只剩她梅曉鷗一人可以投靠。他躲開人類也躲開陳小小和孩子,就想出這一著好棋來?他來找曉鷗的目的是求她在媽閣為他找個住處,他把幾件海南黃花梨的雕刻押出去,做重整旗鼓的本錢。他假如身上有住店的錢,一定不會來找梅曉鷗,這點曉鷗明白。儘管老史輸成一副空殼子了,差的酒店還不肯住,打起曉鷗的主意來,因為他知道曉鷗是賭廳老闆的寵物,手裡掌握兩三間賭廳招待大賭客的免費房間。賭場拉人下水,甜頭先要給足。老史就因為多年前那點甜頭眼下吃苦頭。老史補充說陳小小看他像看賊,能偷出來的就是那幾件,太大的偷不出來,太貴重的也偷不出來,因為它們都被債主作了價抵債了。史老闆現在所有的債務加起來比他財產、房產的總和還多出一倍,史老闆要是跟梅家阿祖梅大榕去了,海水吞沒的不過是一個比一文不名還窮的老史;比一文不名還要窮一億多元。赤字一億多元值多少條史奇瀾的命?曉鷗想,與其這樣,不如讓他活著,不如讓他住進豪華客房吧。她為史奇瀾買了單:兩個菜都是這老舊餐館裡最貴的,史公子畢竟是公子。

  

  史老闆推著一個沉重的大旅行箱,跟著曉鷗來到馬路上,他從陳小小眼皮下偷出來的黃花梨物件都裝在裡面。媽閣地方毫不風雅,但願有人識貨,能讓老史賣個好價,把他工廠半年的水電費先還了。不然水電公司先攔著他,不讓他開工。曉鷗問老史,現在大陸的拍賣會名目繁多,何不在大陸把黃花梨雕刻出手。大陸盯他的人太多,賣出的錢會直接進債主賬戶。別人不盯,陳小小那小娘兒們也饒不了他,現在只要有一分錢進賬,小小都會拿出一沓賬單摔在他面前:物業費欠了兩年多了,工廠的工人來討工資把鐵門都推倒了?
  阿專見曉鷗和老史走過來,把煙頭往黑夜裡一扔就往停在十幾米外的轎車走去。
  “阿專,替史總拎行李!”曉鷗呵斥道。
  史老闆說他自己行,自己來。曉鷗又催阿專一句,阿專才蠢蠢欲動地走過來,拎起老史的箱子,放進車後備廂,落魄到底的史總連阿專都可以怠慢,阿專在媽閣這個大碼頭總算有人被他怠慢。
“你送史總去房間,我那邊事情還沒完呢。”曉鷗朝MGM那燈光塑成的輪廓擺擺下巴。她急於從史奇瀾身邊走開,一個輸成負數的負生命壞她的心情。她不能不聯想到他是通過她輸的,當然,媽閣的疊碼仔成百上千,其中任何一個都會成為他走向輸的橋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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