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閣是座城 -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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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東方男人身上都流有賭性
曉鷗知道,東方男人身上都流有賭性,但誰血管裏的賭性能被發酵起來,擴展到全身,那是要有慧眼去識別的。梅曉鷗明白她有這份先知,能辨識一個藏在體面的人深處的賭棍。是她祖先梅大榕把這雙眼給她的,深知自己血緣淵源存在過痼疾的人因爲生怕痼疾重發而生出一種警覺,這是一種防止自己種族染病滅絕的直覺,是它給了曉鷗好眼光去辨認有發展前途的賭客。
 
  錢莊通知,一筆七百萬的款項要彙過來。這是段總還的第一筆款,一天都沒拖。第八天,所有款項都彙到。錢莊的效率比銀行高。曉鷗沒有錯下段凱文的注,她贏到一個誠信的朋友。
  而她等了八天也沒把陳小小等來。工廠、公司、家裏,瘦小的一個女人恨不得三頭六臂地招架,媽閣的“好木料”根本不在她事務料理清單上。她向曉鷗一再保證她會乘下一天的飛機來。
  八天裏曉鷗去看了史奇瀾三次。第一次他還破口大罵,第二次,第三次,他向曉鷗跪下,把頭在柚木地板上磕得咚咚響。地板和額頭都是好成色,可惜了。曉鷗怕那個裝瘋賣傻的老史,決定不去看他,每天從網上找兩樣菜譜,讓用人照菜譜做出來,再讓阿專給老史送去。這天阿專把菜又原樣帶回來。老史開始鬧絕食了。

 
  曉鷗想不通,多年前靜若處子的老史如今怎麽就成了一塊潰爛,慢性的,消耗力還那麽大。她收到阿專手機短信時正站在媽閣海關口接一個十五人的賭團。周五傍晚的海關一般都會有個通關小高峰。大陸往媽閣關口來的人難民一樣動亂惶恐。他們的背後似乎追著戰火或山洪,迅猛地朝他們逼近和蔓延,他們不沖出來,不沖到安全地帶就是個死,早一點沖到媽閣,早一點沖入賭場,就能把緊追在身後的貧窮甩遠一點。什麽也擋不住他們,他們熾熱的目光告訴你,他們隨時可以成爲暴民,把任何阻礙踏在腳下。巨大的體味聚集充滿在大廳裏,滾熱的體味兒。對于財富的欲望發自某種生物激素,一種令猛獸進擊的激素,有了這種激素,獅虎才成其爲獅虎,強者才成其爲強者。
  這個數萬人之衆的人群以爭當強者的激素發動,滾入夜色中妖冶起來的老媽閣。其中多少人會淪爲史奇瀾,像一塊慢性潰爛一樣活著?
  曉鷗把十五個賭客帶到賭場裏,讓他們自己去娛樂。他們都是些掙錢不太多的中級幹部,信仰“小賭怡情”,不會玩成賭棍的。也許十五個人裏會出個把好漢,將來成爲梅曉鷗的常客,玩光家當。沒有大家當的人都會小心翼翼地看守家當。因此,這是一群小心翼翼的賭客,何況三分之一是女人。
  她必須去看看絕食的老史。來到公寓門口時,她看見一個女子晃悠在十五層和十六層之間的樓梯上,她的公寓在十五層。老史常來媽閣,下九流上三流人等都認識幾個。這個年輕女人是酒店大堂裏一件移動裝潢,常跟她的女同行們站立或漫步在廳堂裏,勾不上男人,累了,她們就找把空閑的椅子或沙發坐下,裝作在手機上收發短信。她們的手機都像她們人一樣精心打扮,挂件玲珑,如同環佩,假鑽石裝飾著手機殼,手機替她們先珠光寶氣起來。判斷她是操此業的女孩,曉鷗不是憑她的臉,是憑她的姿態,她姿態裏全是孤獨。她們這類女孩是世上最孤獨的人,哪怕她身處熙熙攘攘的酒店賭場大廳,哪怕她身邊就站著你,都于那孤獨無礙。她讓曉鷗想到,陰界相對陽界的萬物存在,或許各自被不同的化學屬性或物理密度所局限,只能知覺彼此而無法相互溝通。曉鷗能夠想象,這類女孩即便被男人撿起,帶回家或者酒店房間,她們的孤獨也是不能被逾越的。她們從五湖四海聚到這裏,沒有家,孤獨是她們的私密空間,她們不可能讓你進入她們的孤獨,那裏面存放著她們最後的尊嚴。

 
  曉鷗不知道這個女孩的出現和史奇瀾有沒有關系。老史每年在媽閣花去三分之一時間,也許他在媽閣暗暗生了曲折黑暗的根。也許他向這女孩呼救了?室內沒有電話,老史的手機被曉鷗繳了械。公寓樓上的居民視這種女孩爲公害,她們的出現會降低房價。因此她不可能是長時間在樓裏飄遊,而偶然發現老史被囚在1508室裏的。曉鷗掏出公寓大門鑰匙,打開鎖。這把鎖要了曉鷗好價錢,因此開鎖公司都打不開。關上門,她聽見女孩的高跟鞋從門口踏過,下樓去了。
  進了客廳,就看見老史腿盤雙蓮花,眼皮微閉,面帶一絲永恒的微笑。這是幹嗎?要圓寂嗎?曉鷗走到各屋去開窗,她不願釋放了固體的老史出去之後她房裏還留著一個氣體的老史。煙氣、酒氣,各頓飯菜和他絕食的氣味形成一個撲鼻漲腦的老史。老史真的成了一塊不愈合的潰爛,曉鷗都感到絲絲作痛。她來到老史面前。
  “老史,我說你聽著。關你不是要罰你,是要你好好地回到陳小小身邊去。陳小小要是八天之前來,我八天之前就讓你出去了。”
老史的雙蓮花盤得圓圓滿滿,難爲他四十九歲的筋骨。他現在這麽高深,無法接曉鷗的話。曉鷗抱著小臂等了一會。他微微動了動,好幾節關節炸起小鞭。
  “陳小小明天上午乘澳航的航班到。”
  老史剛才是很靜的,這話讓他更靜了。

 
  “你老婆來之前,你看著辦;吃呢,還是不吃;要不要洗洗,換換,隨你便。”
  什麽陳小小被你老史害死了之類的話她不說了。她沒有婆婆媽媽的資格和義務。她只有一句話,不說出來老史也聽得見:回北京去恢複工廠,早點還我的錢。
  曉鷗進了浴室。馬桶邊緣全是深黃色的點滴,你在人尿幹涸後才發現它的稠厚度。有的直接變成了化肥。老史是個要體面的人,這種做法無非是作踐曉鷗:當牲口關他,他就把此地當牲口圈。他這麽做還有男人對女人的一層意識:那帶有猥亵的意思,也是一種占有和蹂躏。雄性怎樣圈他的領地呢?就這樣圈。
  一個人在變成賭徒前後真是不同。曉鷗用馬桶刷使勁刷洗點點滴滴的深黃色。它們不僅沖鼻而且蜇眼,她的眼睛在不可視的催淚彈煙幕中眯起來。按一下沖水栓,她聽著自己的屈辱轟然奔瀉。或許老史在浴室外的廳裏也聽見那奔瀉的激越,咳嗽了一聲。

 
  曉鷗回到他面前。他已經不是剛才那副圓寂的模樣了:四肢和身體突然失去了柔韌度,脖子尤其僵硬,兩只放在雙盤蓮座膝部的手似乎在強忍一個沖動?什麽沖動?要去狠搔一片奇癢的沖動。他可當作觀賞物的那雙秀手應是掌心朝上,拇指和中指若虛若實地捏攏,跟其他手指組成欲放欲合的兩朵蘭花,可眼下這兩只手令曉鷗不敢看,一看便疑惑它們剛做了什麽勾當回來,很硬很累地擺著。
  她又說了幾句必須的話。窗子請一定關好。絕不要在屋裏抽煙,要抽到陽台上抽。上廁所注意衛生。每句話的字裏行間,她都聽見一種類似稀粥開鍋的響聲,咕嘟得要出來了。老史的腸胃沒出息但很誠實,餓了就叫餓。餓得胃液開鍋,老史還在矯情,擺出這麽有境界的絕食姿態。曉鷗對他的滿腔惡心和憤怒都沒了,要笑出來。故事和人物由悲慘轉爲荒誕。

 
  阿專來短信了,說十五個賭客裏出息了一個來,用三千贏了五萬!他現在在代她款待這幫客人。她走進原先母親的臥室,給阿專回電話。剛要撥出去,老貓打了進來,謝謝曉鷗送給他分吃的貨。意思是他看見手機裏銀行賬戶收到了黑錢莊彙入的款項——段總的還款。段總是楷模賭徒,是還款先進分子,老貓、阿樂熱烈歡迎段總多多來媽閣,多多益善。曉鷗一面接電話,一面把地板上的煙灰往外擦,漸漸擦到門口,瞥見史奇瀾赤裸的右腳拇指微微動彈,偷聽電話腳拇指當成天線了。
阿專接著又在手機短信上彙報了那個有前途的賭徒,說曉鷗必須去看看。萬一是可以被發展提拔的對象呢!曉鷗知道,東方男人身上都流有賭性,但誰血管裏的賭性能被發酵起來,擴展到全身,那是要有慧眼去識別的。梅曉鷗明白她有這份先知,能辨識一個藏在體面的人深處的賭棍。是她祖先梅大榕把這雙眼給她的,深知自己血緣淵源存在過痼疾的人因爲生怕痼疾重發而生出一種警覺,這是一種防止自己種族染病滅絕的直覺,是它給了曉鷗好眼光去辨認有發展前途的賭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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